文 / 浮石
欢乐姓刘,名欢乐,是小我好几岁的汉寿老乡,书画界戏称其为“雀哥”“刘麻雀”。刘欢乐干得最久的职业是新闻记者,二十多年来,这职业一直就没换过,估计在退休之前,都不会换。这些年他工作过的媒体单位有好几个,在圈内很有些名气。他是多面手,涉足过文娱、经济、社会新闻等类型采访报道,尤其是他的深度调查和《湖南日报》内参稿件,常常成为各界政要了解社情民意的信息来源和决策参考。但让他出圈并逐渐广为人知的名头,却是画家,一个特别喜欢画麻雀的非职业画家。
刘欢乐画得不错的题材有近百种,可他要将麻雀作为今后创作的主打题材,这一选择多少让人有点诧异。
为什么不画雄鹰呢?高瞻远瞩、大展宏图,那种辽阔气势与宏大格局,不是与南人北相、人高马大的刘欢乐更相匹配一些吗?为什么不画八哥和画眉呢?作为被人类豢养的鸟类宠物,它们无疑更能给人带来欢娱互动的心理满足。为什么不画喜鹊或者孔雀呢?那可是人们眼里的吉祥与美丽之鸟,饱含着对吉祥幸福生活的祝愿与审美愉悦。
还有各种家禽,鸡呀鸭呀,猫呀狗呀,又有乡土味又有烟火气,不好吗?为什么偏偏对画麻雀情有独钟?不无聊吗?不审美疲劳吗?
刘欢乐喜欢麻雀,源于孩童时的乡土记忆。他是家里的长子,闲时放牛喂鸡,农忙时跟大人一起插秧割稻。每天清晨,公鸡打鸣几次后,一群麻雀便紧跟着在堂前屋后叽叽喳喳欢唱起来。小欢乐立马起床刷牙,吃完饭背着书包上学去了。
另一件令刘欢乐记忆犹新的事,是他曾目睹妈妈对一只麻雀的施救。一天放学回家,他看见妈妈在柴房里为一只麻雀疗伤。不知是遭到猫或老鼠,还是别的什么动物的袭击,麻雀细长的小腿血肉模糊,它没精打采地躺在地上,眼睛紧闭着。妈妈从旧蚊帐的边角上撕了一小条纱布,涂上碘酒,轻手轻脚地替它包扎好伤口,然后在灶台边给它暖暖身子。一束阳光从窗角挥洒进来,照在妈妈满是皱纹的脸颊,那神情慈祥而圣洁。刘欢乐有些不理解,不就是一只极其普通的麻雀吗?干嘛费那个劲?妈妈用手抚摸着他的头,轻声地说,它也是一条生命啊!过了好一会儿,那只麻雀慢慢活了过来,有了力气和精神,它从妈妈手中轻轻挣脱,随后,绕着头顶飞舞了一会儿,便停在妈妈的肩头叽叽喳喳地叫着。那场面,温馨又神奇。
刘欢乐说,在人们眼里,麻雀是很卑微的。司马迁就曾拿麻雀与鸿鹄作比较,说过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”的话。对此,他不敢苟同。他觉得,如果把任何一种有灵性的动物比喻为人,那么能成就一番宏图伟业的人毕竟凤毛麟角,绝大多数人,不过是凡夫走卒,芸芸众生。它们和他们难道就不活了吗?恰恰是它们和他们,集约成一个庞大的人与自然共同体。各人有各人的活法,个体之间是不能比较的。如果人为地把生命划分为高下贵贱,岂不是纵容对卑微生命的冷漠摧残?
刘欢乐说,麻雀是酷爱自由而有气节的。曾有人试着把麻雀当宠物驯养,都失败了。被关在鸟笼里的小家伙不吃不喝,还不停地用劲撞笼子,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。即使在被禁锢中有吃有喝,它离开了伴侣,离开了家人,不能自由飞翔与歌唱,它宁愿选择去死。
麻雀其实算不上一种讨喜的鸟类,但刘欢乐的妈妈不这样想,她反倒觉得,每当秋收时节,成群的麻雀从金浪翻涌的稻田上掠过,那真的很美。她坚持认为,麻雀不会偷吃稻穗,只会吃稻田里的各种虫子。它们快乐的叫声,其实是在为人类唱着丰收的歌曲。
妈妈认为,麻雀栖身在我们家的屋檐下、竹林里、树丛中,就是我们家庭的一员,或亲戚,或邻居。我们就要善待它们。因此,妈妈喂鸡的时候,总是会单独为麻雀们撒上一把谷子或剩菜剩饭。
也许,正是妈妈对麻雀的态度,完成了对刘欢乐关于爱的启蒙教育。一个完全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,甚至堪称贫穷、卑微的农村孩子,能够走出贫瘠的山村,冥冥之中,一定受到了麻雀的某种精神的鼓舞。
而完成对刘欢乐关于生存法则的启蒙教育的则是父亲。父亲上世纪五十年代参军,在部队多次立功获奖。退伍回到家乡,面对一大家子的生活压力,他依旧保持军人风骨,他忠厚本分,浑身正气,反感损公肥私,厌恶拉关系走后门。父亲坚信艺多不压身,通过自学,他学会了石雕和各种柴油机维修技巧,是当地远近闻名的石匠和机械修理师。
父亲话不多,他跟刘欢乐说得最多的话就是“打铁还需自身硬,靠人靠天靠祖宗不如靠自己。”父亲告诫他,你兄妹四人,你是老大,是唯一的男子汉,你今后就是家里的顶梁柱,万一哪一天我突然走了,你要照顾好三个妹妹,家里只能送你到高中毕业,以后,你的一切,就全靠你自己了。如果说妈妈是善良而慈爱的,父亲则是威严而有骨气的,却乐于助人的。部队退伍回家后,只要别人有困难,总是及时出手相助。他们家门口的公路上,经常会有车子抛锚,父亲发现后会立马放下手中活,赶过去帮忙修理,谁家稻田抗旱的抽水机出了故障,立马叫“珍哥(刘国珍)帮忙”很多时候,只要“珍哥”捣腾几下就好了,而且每次为人解难都分文不取。父亲甚至在村边的河里和水塘里,好几次救过不幸落水的村民和路人。
刘欢乐在汉寿二中读中学的时候,开始正式学画画。他的贵人、表哥曾寿彬带他来到伍纪云先生的画室,从此,高中三年的寒暑假,他拜师伍先生门下学艺。伍纪云先生是一个矛盾的存在邋里邋遢,完全一副农村糟老头形象,骨子里却深藏道骨柔情,一派天真。这位著名美术教育家是高希舜的得意弟子,曾深受齐白石、李苦禅等大师赞誉。伍先生为人低调,加上性格有点孤傲不合群,最终被淹没于阡陌纵横的文脉余波里。
刘欢乐说,恩师老家在农村,其所画家禽及各种鸟类无不与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。恩师一生命运多舛,历经磨难,半世僻处汉寿小城,只能“聊从田父言,款曲陈此情”,几乎没有良师益友能够交游、彼此激励与帮助。伍先生的弟子在省城长沙生意做得风生水起,出于感恩,想带恩师到长沙享清福,伍先生不喜欢热闹,拒绝了弟子美意。虽命途多舛,伍先生笔下的作品里,却毫无阴郁压抑之气,那些花鸟鱼虫和动物家禽,总是那么欢快、明朗,像孩童一样天真烂漫、快乐无恙。伍先生偶尔也画麻雀,刘欢乐觉得他外表的平凡普通与内心的华丽,算得上是一位成了精的麻雀,刘欢乐至今珍藏着恩师亲笔演示麻雀画法的画稿。
因为父母相继患病,加上四个子女哺养、读书,家里很快入不敷出。刘欢乐考上美术大学时,父亲跟他说,家里砸锅卖铁,也会帮你交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,余下的你自己想办法。
幸亏就读的大学有一家校办工厂,是做油纸伞的。厂长偶然在教室里看到一幅刘欢乐画的花鸟画,感觉很不错,于是让他试一试,灵动的花鸟鱼虫从他手下一挥而就,其表现形式令人耳目一新。厂长当场拍板,让他成为伞厂一名业余画工,并约定画一把伞,小的五角钱,大的两块钱。一年好几千的学费加生活费,得画多少把伞呀?除了上课,刘欢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厂房里画伞。寒暑假同学都回家了,或到外面去旅游了,他还在那里画。
油纸伞是易燃物,不能烤火,冬天冻得手脚冰凉,刘欢乐画一会儿,就站起来蹦跳一阵,以此温暖一下身子。夏天里汗流浃背,被熏蚊子的蚊香弄得泪水直流,他只能咬紧牙坚持。而所有这一切,在刘欢乐眼里根本不算什么,画画是他特别开心的事,更何况画画能换来他的学费、生活费,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。
大学毕业后,刘欢乐到长沙自谋生路。他赚的第一笔外快,是用很宽的油漆笔书写“努力奋斗创建卫生城市”之类的大幅标语。单个美术字高两米,宽1点5米,一天写好几条油漆标语,挣的钱却少得可怜,因为没关系,拿的是转了几次手的业务。可少是少,好歹让他能有了一口饭吃,有了交房租的钱。除此之外,他还给超市、商场画过广告画。他甚至还摆过地摊,在长沙湘春路附近的小学门口支个钢丝床,卖文具作业本。多少个日夜起早贪黑,苦不堪言!本来,刘欢乐是不用这么苦的,与他父亲关系不错的首长和战友转业到省城,有些在政府机关身居要职,找他们帮帮忙,为儿子找个体面点挣钱多一点的工作算是举手之劳,但父亲不让。他说,瑞才(刘欢乐乳名)靠找我战友开后门混口饭吃,那算个卵!我相信我儿子能自强自立!
刘欢乐面临的生活窘迫远不止这些,父亲1994年被查出肝癌晚期,之后不久母亲深受冠心病、青光眼和视神经萎缩煎熬,而此时的刘欢乐刚刚从大学毕业踏入社会,持续的治疗费用常常压得刘欢乐喘不过气来。
刘欢乐特别感谢他大学的同班女同学,他当时的女友即后来的妻子。她是城里人,却爱上了自己这个乡下来的穷苦孩子。婚后,微薄的工资勉强能养活自己,妻子起早贪黑赚钱,承揽了家庭所有开支和父母的治疗费用。每年妻子都要为母亲添置新的衣帽鞋袜,还针对母亲的病情购寄昂贵的特效药,前几年母亲因为使用酒精炉子不当,被重度烧伤,并两次摔倒骨折,住院费、手术费、药品费加起来,可是一笔巨款。而这些陡然增加的开销,又落在了这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里。妻子的善解人意及艰辛付出,妹妹们的细心陪护和家乡族亲的助力搀扶,让两位老人幸福地走到了人生的终点。也让刘欢乐的内心有了一丝丝慰藉。
他也从来不跟朋友谈及这些。他认为生活中的苦难就像垃圾,甩不甩得掉,就看你自己。如果把它甩给家人和朋友,只会给他们添堵,那也太自私了。朋友存在的意义,不是硬拽着他成为你的安慰天使,如果那样,你很快就会成为别人眼里的瘟神。朋友的真谛是彼此成就,给予对方希望与快乐。有一次,刘欢乐实在憋不住了,就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或嘶吼几声,便来到湘江边上。那是一个冬天,面对滔滔江水,他脑子里一片空白,连身后的大马路上车水马龙的声音都被他屏蔽了。突然,几声清脆的鸟叫声激荡着耳膜,他四下张望,终于在江边的柳树上,看到了一只麻雀,它站在雪枝上,那么渺小而孤单,像极了孤寂苦楚的自己。它像认识他似的,对着他叽叽喳喳叫着,挥手赶也赶不走,刘欢乐联想到小时候妈妈救过的那只麻雀,他甚至揣测,它或许是它的后代的后代,它是来安慰他的,让他坚韧地活下去。
刘欢乐大步流星地回到家里,铺开宣纸,一气呵成把那只麻雀画了出来,就那么奇妙,望着跃然纸上的萌态可人的小麻雀,他疲惫而绝望的心灵瞬间释怀。
大学毕业后,为了生计,刘欢乐二十几年没有碰过国画,因为真正靠画画赚钱的画家凤毛麟角。几年前,好兄弟沈跨纲找到他,问他,你想不想继续画国画?给你在市区租一套房子搞创作如何?当装饰一新的大画室呈现在刘欢乐面前,他兴奋得一夜未眠,“每个人都有出彩的机会,我觉得你能出彩!”好兄弟这般鼓励他。源于好兄弟的期许,刘欢乐内心感恩不已,他暗下决心:一定要勤学苦练,不能辜负了好兄弟的一片苦心。
生活越苦越累,他越是坚持画画。而且,就像他的恩师伍纪云先生一样,他的画,总是那么干净、纯粹,给人一种被阳光照耀般的温暖之感。
刘欢乐的所有朋友,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经有过这样苦逼的经历。他总是笑呵呵地出现在朋友面前,他豪气、豁达、乐于助人。与朋友喝酒,从不偷奸耍滑,总是实在地让人觉得很傻很天真。即使后来面对买他画的藏家,也是如此。他的第一个大买家是朋友介绍的,下面县城的一个矿老板,给自己和孩子修了三栋别墅,三栋别墅之间回廊连接,老板觉得回廊空空如也,画上一些画或许会雅致一些。他找过几个名头比较大的画家,看到他们的作品,却找不到感觉,直到见到刘欢乐画的麻雀和稻穗,他两眼放光,手舞足蹈起来,“蛮有味!蛮有味呢!”老板特意来长沙,在一家高端会所请刘欢乐吃饭,一口气找他订了五幅画。问他什么价,刘欢乐说,我还没怎么卖过画,不知道行情,你随便给。老板问他每幅按五千元酬劳,行不行?刘欢乐说太多了啵?几百块钱一幅,就行了。老板还是按五千元一幅当场付了款,说,我喜欢你的画,更喜欢你这人,老实,诚实,不端不装,不虚头巴脑。刘画家,你有得忙了!矿老板给了他一件大活,就是随他去老家,直接在三幢别墅之间的回廊墙体描画。他画的时候,老板会在一旁陪着他,跟他讲自己儿时的故事,如上山放牛时惹发了牛脾气被牛角顶破了屁股,下河摸鱼被螃蟹夹痛了肚脐眼一类的糗事。也讲他小时候用弹弓打鸟的后悔的事。
三四个周末的时间,画完了,老板喜欢得不得了。长长的回廊墙壁上,金色稻浪翻滚,一群麻雀欢快地追逐嬉闹。他说,你的画跟那些有名头的画家的画不一样,他们的画,看起来高大上,看不懂,跟我的成长环境扯不上关系。你画的场景是我儿时最熟悉的场景,很接地气,麻雀画活了,我觉得它们是我的邻居,是我的亲戚,甚至就是我的家人。真是太好了!
刘欢乐心里也是温暖的,他没想到,老板讲的话,跟他妈妈当年跟他说的话,几乎一模一样。
刘欢乐因为有点急事先回长沙了。给他介绍和老板认识的朋友却骂他傻!说事前没谈价,事后也不谈,你就不怕老板赖你的账、杀你的价?你就不能将价钱喊高一点呀?刘欢乐憨厚地笑了笑,连声说道:好开心,老板好客气!
大概过了一个月,老板又来长沙了,还是在老地方请他吃饭。席间,他递给刘欢乐一个纸袋子,一匝一匝崭新的票子,刘欢乐只拿了五万。老板不高兴了,说他是嫌少了吗?立马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翡翠玉佩,说这个玉佩他自己戴了很多年了,当年花了六万多请的观音菩萨,一定要送给他,包括纸袋子里剩下的钱。老板说,你继续画麻雀吧,以后我每年找你买一些画,你不准减价,不准打折。
这种买画的老板不是每个画家都能碰到的,因为绝大部分画家也都不是刘欢乐这样的人。他的天真淳朴,连同小小雀儿扑腾在观赏者心坎里。
年逾五十的刘欢乐已经在长沙安居乐业了,有房有车,有几个互相之间没有任何功利目的交往着的朋友。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。刘公子不画画,却有音乐天赋,不时有原创单曲惊艳面世,作词作曲编曲演唱录音混音,全由刘公子一个人搞定,可谓才情四溢。我问他,儿子不承父业,你遗憾啵?
刘欢乐想都没想,摇了摇头。有什么遗憾的?喜欢音乐,爱唱歌,欢快得像只麻雀,很好!
本文作者浮石:著名作家、画家、影视编剧。代表作有《青瓷》《红袖》(小说,电视连续剧);《中国式关系》《浮石绘话》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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